? 1940年1月1日，元旦。新年並未給這座城市或者這個國家帶來多少新的氣象，楊慕次一口氣喝掉杯中的咖啡，轉身拉上了窗簾。

待他再回過頭時，楊九二匆匆忙忙從外面跑進來，帶來一陣寒氣，甚至沒有來得及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幾朵雪花。他走到楊慕次的辦公桌邊，俯身皺著眉頭說了幾句話。楊慕次一拍桌子，“你確定？”

“是，二少爺。”楊九二緩了緩，已恢覆了平素的鎮定。

“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麽辦？”

“拿人拿贓。”

楊慕次倏地站起來，雙眸中釋放出兩縷精光。“那不便宜他們了？”

“二少爺一定有更好的法子了？”

“以彼之道，還施彼身。你去安排，三天後，我要召開股東會議。”

“是，我這就去辦。”

老九向外走了兩步又被楊慕次叫住，他立刻停了腳步等候二少爺吩咐，楊慕次想了想說：“你去辦事吧，讓阿展跟我出去一趟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阿展是楊九二的得力助手，為人機靈，身手一流，又忠心耿耿，這樣的人跟在二少爺身邊，他自然放心。入冬以來天氣越發陰冷，除了必要時，誰也不願意上街，否則碰到巡邏的日本憲兵，難免惹麻煩，因此街上閑人很少。阿展開著車，小聲問坐在旁邊的楊慕次：“少爺，我們去哪裏？”

“十六鋪碼頭。”

那裏是上海港最熱鬧的所在，上海的貨運客運大多集中於此。楊慕次的車到達後，他信步向碼頭上走去。阿展跟著他，卻見他走到了一處廢棄的船塢中。阿展跟著楊慕次一言不發，餘光卻瞥見不遠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。他心念一動，走上前去低聲說：“少爺，有釘子。”

楊慕次站在船塢前，並沒有進去。從他前腳邁出公司大門，就知道自己被人跟上了，果然是新年新氣象，連魑魅魍魎都出來透氣了。楊慕次在門口敲了幾下，裏面有人出來開門。兩個壯漢走出來，向楊慕次一行禮，齊聲叫道“二少爺！”

楊慕次遞了一個眼色給阿展，後者帶著那兩人向一旁走去，楊慕次則施施然向裏走去。不遠處一陣拳腳聲響起，阿展顧念著楊慕次的身份，到底沒有拔槍，饒是如此，那幾人也不是他們三人的對手。

楊慕次在船塢裏轉了轉，地方不大，幾個大箱子靠墻擺著。他翻開看了看，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大煙膏。

阿展帶著被拔掉的“釘子”回來覆命，楊慕次打量了一眼，是上海灘流氓群眾的小角色。只是他們敢跟著自己，背後必定有人作祟。

楊慕次不屑於開口，阿展看他臉色，厲聲問道：“誰讓你們跟著的？說！”

地上的三人被打得鼻青臉腫，呻吟不已。阿展見狀，每人補了一腳，掏出槍頂著為首那人的腦袋。

“說不說？”

看見烏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，那人被嚇得連連發抖，聲音顫顫巍巍，“我說！我說！是一個女人給了我們錢，讓我們跟蹤楊先生的，楊先生饒命啊！”

“女人？”

楊慕次一頭霧水，什麽女人？

“什麽女人？你們在什麽地方見面，她是誰？”阿展兇神惡煞地，仍然在審問。楊慕次卻懶得聽下去，他打開箱子掏出幾塊煙膏扔到地上，吩咐道：“等問出話來，好好招待他們。”

阿展心中一驚，若真是染上大煙癮，可謂生不如死，二少爺果然狠辣，他想起楊慕次的出身，不由一個激靈。

楊慕次走到外面，聽得船塢裏慘叫不斷，臉上神情變了又變。最近事情太多，他總覺得，接二連三的異常後面，隱藏著一個大陰謀。在未知的磨難面前，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。

阿展最終也沒有問出什麽話，那幾個小混混確實是小角色，拿人錢財為人賣命，絲毫不知道內情。阿展也沒有猶豫，照楊慕次的吩咐辦了，然後爽快地放人。當然，幾人回去時，身後自然是帶了“尾巴”的。

阿展沒有多問船塢裏幾箱鴉片的來歷，楊慕次只是看了看，便吩咐打道回府。十六鋪碼頭人來人往的，想要藏一些東西，太過顯眼，又太不顯眼了。

當楊慕初在電話裏得知弟弟遇到的事後，笑罵了一句：“有個女人雇人跟蹤你？你相思債欠多了吧？”

楊慕初的想法與阿次大相徑庭，楊慕次一聽便氣惱：“你嚴肅一點？”

楊慕初輕咳了兩聲，嚴肅地說：“我早跟你說了，不要輕易招惹女人，你偏不信？怎麽樣，被人盯上了吧？”

楊慕次在另一頭小聲嘀咕，“難道做了父親的男人智商都會變低？”

“你說什麽？”

惡狠狠地一聲傳過來，楊慕次抖了抖，回話道：“沒什麽，沒什麽……大哥，我覺得事情不對。”

“你沒有查到那個女人是誰嗎？”

“是。”楊慕次有些羞愧，這種事，不應該發生的。

“你自己小心，或者這些天，不要去公司了，待在76號比較安全。”楊慕初建議道。

“不行，公司裏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，你又不回來。”

楊慕初聽出了弟弟語氣裏的抱怨，又看了看正在一旁大快朵頤的雅淑，斟酌了一番，說道：“現在還不是時候呢，阿次，看在你侄兒的份兒上，你將就將就吧。”

楊慕初放下電話，走到和雅淑身邊，溫柔地替她將一縷碎發別到耳後，小廚房早起才做好的一盤梅花糕，這會兒只剩點心渣了。楊慕初嘆道：“雅淑，你吃得也太多了吧！”

和雅淑也意識到自己吃得有點多，但不知為什麽，她總覺得餓。

“吃窮你了？你有意見？”她沒好氣地瞪了阿初一眼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。

“沒有沒有，你吃你的。”楊慕初哪裏敢有意見，看見雅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，他的心就七上八下的。也許做父親的人都是如此，楊慕初一邊自我寬慰，一邊小心翼翼地照顧妻子。

“阿次那邊要不要緊，是不是又出事了？”

“沒什麽事，你別擔心。”

楊慕初雖然是這麽說，心裏卻總放不下弟弟。他口中打趣弟弟說是“相思債”，但他很明白，阿次素來潔身自好，除了執行任務，絕不會跟其他女人牽扯不清。他一時心亂如麻，也梳理不清思緒，他想，或許應該相信阿次。

城隍廟是上海的平民聚集的一大地方，恰逢集市，人便擁擠地多。一些小商販各自占據了地盤賣力地吆喝著，招攬到客人的，免不了被其他同行送幾個白眼。楊慕次很少來到這種地方，他穿著一襲最普通的棉布長袍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。在人群中穿梭了幾步，他看到臨街有一個生煎鋪子。

雪狼裹著一件黑色的棉襖，身材臃腫厚實，腰上搭著一塊兒圍裙，兩只手揉著面團兒。楊慕次微微一笑，走過去，用正常的聲音道：“兩籠生煎包，多加醋。”

雪狼點頭：“您要什麽餡兒？”

楊慕次放低了聲音：“東西在船上。”

雪狼迅速看了一眼周圍，手中的動作沒有停，靈活地翻轉著面團。“船塢裏是什麽？”

“掩人耳目罷了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竈上的水開了，雪狼急忙提起水壺，將燒開的水向鍋裏倒去，熱騰騰的蒸汽氤氳了兩人的眼睛。

“還有一件事，我不方便出面，你提醒夏院長，日本人在懷疑他。”

雪狼提著水壺的手顫了顫，幾滴水濺到了外面。

“我會通知他，你最好不要跟他私下見面，免得日本人懷疑，多加小心。”

“夜長夢多，你帶著一組的人，東西必須盡快提走，你們有辦法出上海嗎？”

雪狼灌好水，將兩籠包子取下來，用紙袋裝好遞給楊慕次，“您要的生煎包，哎呀，小心燙手！”

楊慕次接過來，摸出一塊銀洋遞給他。雪狼擺手不想接，楊慕次卻低聲道：“做生意的，你專業一點！”

雪狼笑笑，接過來，“離開的上海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，二組會接應我們。”

楊慕次拿著包子離開，在城隍廟的另一個區域，是不同的景象。那裏聚集著乞丐、流氓、無業者，他們自我認定為被社會拋棄的人。

楊慕次選擇了一條較為偏僻的路，他偶爾回頭，冷笑著看看身後的影子。

一個小乞丐無精打采地縮在墻角，面前的破碗裏空空蕩蕩，楊慕次走過去，順手將包子擱在他眼前。小乞丐貪婪地抓過包子，大口大口地咬起來。

楊慕次拐進一條胡同裏，跟蹤他的人甫一走到胡同口，就被楊慕次一腳踢在地上，又是個新出道的雛兒，楊慕次臉上閃過一絲訝異。

“又是那個女人讓你來的？”

楊慕次突然明白那個女人的意圖了，她接二連三地派出這種貨色，不是為了盯住自己，而是要自己主動送上門去。

“她在哪裏？”

“東、東方、東方飯店，301號房間。”

“時間呢？”

“她、她說，明天晚上，九點，是最好的時間。”

時間、地點俱齊，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。楊慕次一個手刀砍暈了他，長長吐出一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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